走 一條回家的路

撰文者:呂慈涵 2003

 

  看見有光來接她了,光的那端是她所熟悉的,這幾十年來,她靠的不就是那股力量,

才讓自己活了下來的嗎!這把年歲已經是活到了盡頭了,光,也看到了;可,就是明明白

白的走不過去。

  看不到可以走到盡頭的方向呀!

  氣已薄如游絲,手背上的青筋卻依然漲得惱怒。這一輩子走來,沒有什麼放不下的;

該受的苦,也該受夠了。

  該是心裡有事未了吧!

  這條路,走了有七八十年之久吧!從她還是那被叫做是「小燕子」,只是個小女孩的

時候,到現在都已經是隻「老燕子」了。走過的路不少,她心裡明白,到頭來一定要走、

得走的路,還是那條。

  說也奇怪,明明是糊塗到叫不出孫子的名字,顛倒到可以把十幾年前的事,說成是昨

天的事。可,她就是忘不了那件事,忘不了那條路;說什麼也要在闔眼之前,找到那條。

  那條路,她來來回回走了千萬回,日頭下走,夜裡頭也走。路,倒是熟悉得很。偏,

就是走不到出口。

  人,是越來越老,背駝眼也花,可是她心裡是明白得徹徹底底。這條路,非走不可。

是家後門那條小路吧。四○年代的貧窮,窮到讓左鄰右舍間幾乎是互通的,可以去和張家

媽媽借個山東饅頭裹腹,也可以拿個碗去和李家奶奶要塊蘿蔔乾煎蛋配飯吃;去年李家哥

哥的制服,今年小燕子二話不說的穿著上學。在那個連鞋都沒得穿的年代,丫頭片子上學

,可算是祖先瞧得起。天才濛濛亮,先忙著把家事打點完,便匆匆抓著李家哥哥的制

服往學校跑,手裡的鍋粑飯團,就留著中午吃吧。一早上肚子餓,只有自己知道;到了中

午要是沒東西吃,全班同學可全都是看在眼裡的。

  說是條小路,其實也不全是。那是條由田裡流出的水,夾雜著碎石子勉強可以走人的

石水路。石子是刺人的,水是冰涼的,尤其在夜裡走著,可還挺嚇人的。是呀,每回走那

條路,都是在夜裡。特別是在家裡有人發酒瘋的夜裡,小燕子都得一個人走那條路。

  不敢奢望家裡有誰會幫她或陪她走那條冰涼刺人的碎石路。

  發酒瘋的人,就是小燕子的爸爸。是一家之主,是讓一家人吃飯

  活口的支柱;也只有這樣一個身份,才有資格在那穿補釘破衣的年代,依然可以喝酒

發瘋,么喝追打著一家大小,鬧個雞犬不寧。

  敲著木門,早已打洋的雜貨鋪,大老遠就聽到小燕子手裡搖晃著酒瓶走過來。雜貨鋪

大嬸遞了兩瓶米酒,在昏黃的燈下,忙著打量小燕子身上可否帶傷,還不忘問到:媽媽在

家吧!小燕子點了點頭不願多說,轉身離去前,大嬸塞了個糖給她,是不捨但又何奈。做

為長女的小燕子,早已顧不了自己的尊嚴;她一路走著,惦記著媽媽和弟弟還留在家裡,

腳程不由得加快,心急氣喘,忘了腳下的石子刺骨。

  月娘給她引路著,心裡疼著這丫頭片子;叫人痛心的事老是重演著,解脫不了的苦,

月娘也只能靜靜的伴著。深怕那天小燕子撐不住了,就此消失在夜裡買酒的小路上。

  問過了母親上百回,也求過了母親 — 帶著我和弟弟離家去吧。

  只見母親帶傷的臂彎抱著腿殘的弟弟,說:能上哪去!

  不再多問了,任憑時光晃蕩,小燕子全全然然的把感覺收拾得牢牢靠靠。夜裡的那條

路,仍然走著;酒瓶也跟著她,直到她婷婷玉立到是個標緻的姑娘家。

  多少次,握酒瓶的手,青筋滿漲,這氣力加上酒瓶,是足以把一個醉漢活活打死的。

  恨,這個念頭,閃進了小燕子的心頭,她明明白白的恨著這個叫父親的醉漢。

  恨,也算是種力量吧。這力量讓小燕子沒有消失在買酒的夜路上;這股氣,叫小燕子

撐著 ,也護著母親和弟妹們。

  算是段極沒尊嚴的成長歲月吧。

  警察局,來來回回不知走了多少趟,央求著警察伯伯到家來救人,日子久了警察伯伯

乾脆把一家母子帶到局裡過夜。

  學校制服老是有洗不乾淨的油污。功課,要不是錯字連篇,就是作業簿不小心被撕破

,甚至還曾經到了學期末時,整本週記竟然不見了。這些,都是父親的醉後傑作。每有一

個狀況,小燕子就得編一個謊話。沒有人會看到謊話後面的心靈和啞去的求救聲。

  謊話說多了,膽子變大了;心,也一點一滴的萎縮去了。

  十八歲那年的小燕子,鐵了心,飛出了牢籠。但,註定是飛不高也走不遠的。因為家

裡頭還有母親和成群的弟妹。

  父親,酒瘋依舊。雖然沒法子像從前吆喝她走夜路買酒,也沒氣力擲她的書包,撕她

的作業本。可,還是有辦法控制著她,牢籠之外的日子,更顯難過。

  難過的日子,不得不叫好強的燕子蛻變成一隻老鷹。學會了獨立生活,學會了要活得

有成就才會有希望。數十年來,練就了一身討生活的功夫,在人際間也穿梭自如,甚至還

羨煞了不少人。

  但,終究,她還是那隻孤獨無助的小燕子。啞去的求助聲,總是在深深的夜裡,把她

喚醒。 想起自己曾經是隻脆弱的小燕子,老燕子的心彷彿舒袒了不少。心,舒袒;眼,也

亮了。

  路上怎麼出現了個人!還是個熟悉的人。

  不就是那個她日夜都想逃脫的醉漢父親嗎!

  父親是來擋她的路!還是來引她回家!

  小燕子的心噗通噗通的跳著,手背上的青筋更是漲得嚇人。

  父親的身上不再是衝鼻的酒氣。晚年被病痛糾纏的瘦弱身子,現在卻是一身的道骨。

父親向小燕子招了招手,他心裡明白的很 — 小燕子是不可能靠近他的。

  他順手指了另一個方向,要小燕子瞧瞧。

  看見了,小燕子看見了。

  不是小燕子回家的路,卻是父親的來時路。

  這條路上,小燕子看見父親的童年 -------- 擠在十二個兄弟姐妹間的父親,靠著踩三輪

車的祖父養活一家子人。吃不吃得飽?穿不穿得暖?是個奢侈的問題。象徵性的唸了幾年

書,沒能讀完小學,祖母就要父親到廟口踩三輪車,才十歲出頭的孩子,如果沒學會混上

幾招,怎可能擺平這龍蛇雜處的地盤了。每晚從口袋裡掏出幾個銅錢交給祖母,換來一頓

還算樣子的晚餐;父親的童年與純真,就這樣一點一滴的流逝。膽子是大了不少,卻越來

越不知道未來的希望是什麼!

  混過廟口後的父親,隻身到台北向老師傅學手藝。在那個拜師學藝的年代,三年四個

月,手藝是學到了些;氣,也受了不少。足足三年四個月沒回家過,等到可以回家那年,

祖母一手接過父親的包袱,對包袱裡面裝的東西打量一番,算是滿意。給父親煮了碗麵線

,還加了個蛋。這可是頭一回,父親不用和別人分吃一個蛋。

  小燕子看見父親的眼淚滑進麵碗裡,再和著麵線一口一口的往肚子裡吞。父親長得不

是挺健壯的,這鐵定和難得飽餐有關;在那貧窮的年代,連親情也都被擊散在柴米油鹽的

現實裡。

  父親自己也不記得了,是什麼時後開始由喝酒到酗酒,由發脾氣到動手打人。發脾氣

可以嚇嚇外人;拳頭,卻始終是揮向自己的妻兒。

  這拳頭,一揮就是幾十年沒停過。拳頭換來的是恐懼與不安,對父親的恨意,也爬滿

每個孩子的心頭,牢牢綑綁。

  母親先父親走了兩年,晚年的病痛叫父親連說話的氣力都沒有。

  成家後的燕子,宿命的回到這個家打理一切,陸續辦完倆老的後事,也算是一種告別

吧,告別一段任誰都不想再繼續的糾纏。

  把父親的骨灰放進骨塔裡,算是鎖住了,還是結束了!

  光影下的父親,看來慈眉善目。問道:爸爸,你怎麼還在這裡!

  父親答說:怕妳找不到回家的路,特地在這裡等妳呀!這一等,可真讓我足足等了四

十多年,小燕子,妳的人間路還可真是長呀。

  把手交給父親的剎那,小燕子漲滿清筋的手,霎時平順柔軟。

  隨著父親往光裡子走,她明白了,原來父親一直在等小燕子原諒他,父親深怕她帶著

怒氣和恨意,在回家的路上走失了。

  這一等,足足等了四十多年;生前沒能給小燕子的,父親在往生後的四十多年,全都

給了。

  最後一口氣,在空氣間飄邈遠去。

  老燕子含笑歸去,在與父親彼此寬恕的路上,看到出口。